【建言】:建其筑,言其道,Roca艺术廊联合建筑档案,推出的全新子栏目。通过视频,图像,声音多重方式展现,聚焦在场的设计言论。专注于城市现象的研究与持续化讨论,结合城市观察者与建筑思考者的洞察,同筑在场设计,共享建设新知。
4月27日,“西单更新场”正式开业启幕,历经6年改造提升的77街,给西单商圈和长安街带来了一片新的生机,“逛公园+逛商场”将成为北京一种新的休闲方式。
4月15日北京建言现场,Roca北京艺术廊邀请到西单更新场的建筑师--刘晓光先生,为大家回顾了西单更新场的设计思考全过程,他以商业空间与公共空间的主要矛盾为突破点,用多重策略在混杂的空间形态中重建了秩序感,解答了复杂矛盾中的城市更新问题。
建筑师刘晓光,在三十年的建筑设计实践中,专注公共领域的设计议题,践行专业性、批判性、整体性和系统性的设计认知和方法。设计项目跨越广泛类型和尺度,贯通文化与商业,涵盖公共空间和工作场所。作品包括中国电影博物馆、中国科技馆、上海科技馆、联想全球总部等建筑设计,怀柔科学城等城市设计,以及西单更新场等城市更新设计。目前就职于CalisonRTKL北京办公室 。接下来让我们走进刘晓光的建言现场:
01
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
小项目包含着大题目
西单更新场,不是我们常规性的一个项目。这可能是我本人接触过的规模最小的一个项目。通常做的比较多的是比较大型的公共建筑、工作场所和商业建筑等,其中大部分是低层和水平性的。接手这个项目之前,其实很想尝试一些高度上的突破,结果却是做了一个地面之下的设计。
不同的设计题目总能带来启发。问题的形式可能不同,而设计理念和方法论是相通的。这个项目是“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”。之前工作经历里积累的各种不同建筑类型的经验,以及对于城市和建筑问题的一些基本看法,在这里都得以应用并且串联着整个设计过程。
简单来说,地上是城市广场,地下是商场。长期经营下来地上地下空间品质都出现了一些问题,需要做一次整体改造。这也并不是它的第一次改造。随着落实北京新的城市定位以及减量提质的城市更新方针,又因为特殊的位置,对这个项目的定位和重视程度被逐步提高。
西单更新场处于城市核心区,又在长安街和西单北大街的交叉路口,一个代表国家形象,一个是传统商业中心,两种非常不一样的秩序在这里交汇。
▲ ©CallisonRTKL
这虽然是一个小的设计题目,但包含着大的城市课题。认识大的问题,才能更好理解小题目。
城市更新首先要对城市和城市文化有所认识。北京城突出的双重特征提供了一个理解这个城市的角度。从精神文化到空间秩序,新与旧、上与下、统一与多元、传统与现代、发展与保护、规矩与活力、文化与商业、精英与大众,这个城市里有两种平行的存在。世界上可能很少有两方面矛盾对比如此强烈的城市。
从城市发展的过程来看,也是在向一个对立的方向演化。从古典的皇城到现代都市,传统秩序的瓦解产生混杂和活力。在今天这个视点上,我们可能又在向相反的方向发展,试图在混杂之中找回或重建某种秩序。在其间找到动态平衡对任何城市都是挑战,尤其北京这样的东方古都。
▲ ©CallisonRTKL
对于这个项目,二元化的特征不仅来自场地周边环境,也直接体现场地内部的功能和空间权属。地面上是城市空间,地下是商业空间;地面是城市的,地下是企业的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项目有两个甲方。我们能想到的城市空间的矛盾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项目里。说了对城市和项目的一些概念性认识,再看一下这个地点的历史沿革,项目的前世今生。这个地方之所以叫西单,是因为一个明代树立的牌楼,50年代初被拆除,现在这个是后来复建的。
对比西单、王府井和前门大街三大传统商街,西单商街的形成其实并不非常久远,大致开始于上个世纪20年代。早期的商业活动中还包含了很多戏院、书局等文化生活场所,今天还有很多人文遗存。西单可以算作“文化商圈”的先驱。
50年代开始出现一些很大变化,牌楼拆除,长安街扩建。那个时候的商业改造里有一个词大家可能现在听起来比较陌生了,叫做“公私合营”。后来的西单更新场,实际也有这样一个公私合营或公私合作的性质。按照早期北京市的总体规划,西单路口四角都是有主要建筑的,东北角因故搁置。50年代的时候这里被改造成体育场。在拆除体育场之后,又建过劝业场、百花市场等临时商业设施。我依稀还记得路边的报刊橱窗,印象里是一个很社会化的场所。80年代北京城市规划确定这里为城市绿地,最终出现了西单更新场。
西单更新场于建国50周年之际建设,由北京市建筑设计院的邵韦平先生设计,前后曾经经历了两次改造。
▲ 左1999年建成建国50周年献礼工程; 右2008年改造奥运会
西单更新场是长安街上唯一一块公共开放空间。地面绿地加地下商业的组合在北京也是第一例。原来的方案抓住了这个场地广场加绿地、景观加商业的基本特征,城市图景包含丰富的绿化景观和人的活动。但是在此次改造之前发现环境品质退化明显,广场树木开始凋零,据说每年要花很大的代价进行更替。
广场上还有特别的一点,就是中间圆形之前是一个下沉空间,还有一个玻璃的金字塔,几次改造之后被取消和封闭了。但也因此损失了原有的消防疏散功能,导致商场无法继续运营。
地下商场的经营说来话长,但后期的小商品市场模式已经不符合新的城市定位,也难以体现这个地点的空间价值。
场所的新陈代谢是个自然过程,但是为什么地面广场环境衰退的同时,地下的商业经营也出现问题,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内在的关联?这个项目的初始目标只是改造一个公园,同时把底下商场的环境调整一下。随着定位提升、功能增加,它的身份也越来越多、越来越复杂,问题也开始越来越错综且相互矛盾,像是一个滚动的过程。按照我们的认知习惯,越是复杂的情况,越需要找到最简要、最核心的问题,所谓主要矛盾。我对每一个项目都会问这样一个问题:这个项目最主要的矛盾是什么?对于这个项目来说,我认为应该是公共空间和商业空间的矛盾。
什么是公共空间?类似问题往往可以通过对立面去理解。假如我们不太清楚开放空间的边界在哪里,可以去找找它的对立面,如果能找到封闭空间的边界,就知道开放空间在什么地方了,反之亦然。如果我们有能力去理解商业空间,可能对公共空间也有更好的一个理解和认知。
不论从认知顾虑规律还是借鉴方法角度,商业建筑可能都是今天的建筑师最需要学习的一种建筑类型。“所有的百货商场都将成为博物馆,所有的博物馆都将成为百货商场”,这是安迪·沃尔霍半个多世纪之前的话了,现在已经在大家身边发生了,你去北京SKP 去看一看,就是这种情况。艺术家凭借的是思想的敏感,未必说的就是具体的建筑形态。我在想,如果换一个时代,安迪·沃尔霍会不会用购物中心取代百货商场、用公共空间取代博物馆来做同样表达?假设我们今天重新翻译一下他这句话:是不是我们现在的购物中心都在变成,或将要变成,甚至已经变成公共空间了?事实上,这件事早已经发生了。进而,是不是所有的公共空间都将成为购物中心?答案就在身边。所有认知的焦点都指向一个新型、或者原型的杂交式的公共空间。认知逐渐聚焦的同时,方案可能性仍然是开放的。
▲ 广场?公园? ©CallisonRTKL
这是我们问自己的问题,也是政府、业主以及关心这个地方的人都在思考的问题。有人说它应该是广场,有人说应该是公园。对比一下它的现状和意向图。大家可能因为绿色好看,就觉得它应该是个公园。但作为设计者还应该有更理性和专业的判断。这个地方不仅仅是一个地面场所,还有地下的这样一个商场,同时还负责连接周围的城市空间和地下的轨道交通,这是非常复合立体的一个空间,需要对场地内外的功能联接、交通模式、行为方式和空间类型进行综合的分析、模拟。
此外,还要回答城市文脉的问题。这可能是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。这个地方周边确实太混杂了,不光城市空间的性质不同、功能复杂,形态和尺度也多样,既有现代高楼大厦,同时保留了一些传统的街区和四合院。这里展示了一种集中式的可能,商场仍然在地下,但是希望保持一些与地上的开放联系。当时并没有想得很远,只是建议一些放大的天窗。但是有一个明确的认知:这地方需要有一个核心,在这么混杂的地方,提供一种相对稳定的秩序感。放在最后面这个方案其实是所有可能性里面,我们自己觉得最有潜力然而最不看好的一个,毕竟有前车之鉴。但最后基本是按这个方向在推进,现在看来可能这是这个项目最大的一个幸运了。刚刚提到地面开口曾经被封堵起来,那么我们为什么今天又能把它打开?我觉得还是认知上的改变,大家对城市空间的认知都在进步。当然问题和担忧还是存在,总是要去解决。后续还有很长的设计过程,但已经可以看到大致的意象:上下联通,绿色为主,建筑化身景观。
方案可能性的探讨相当发散,但可以大致概括为两类,中心式和围合式,一实一虚。
▲ 方案 ©CallisonRTKL
走完这个过程,我们需要停顿一下,想一想城市更新项目的初衷和原则,为什么要做改造?哪里需要更新?哪里应该保留和延续?在这时候我们又重新回顾一下原来北京院邵总做的方案。
▲ 方案 ©CallisonRTKL
这两张图合成起来就是上一版方案的最基本的一个空间结构了。对角线一分为二,同时有一个核心。它解决了几个问题,首先有个空间中心,同时生成了两个场所,东北是一个联接周边的绿化台地,西南是一个开放的城市广场。公园下面其实还有很多的市政设施,目前都加以恢复。这个基本的空间结构今天看仍然具有合理性,可以也应该作为基本的场所特征得以存续。
▲ ©CallisonRTKL
城市更新是一个动态的、连续的过程。项目要求可能不是一成不变的,我们对项目的认知也是一个滚动演进和不断追问反思的过程。建筑师要锁定清晰的目标,也需要对各种矛盾的诉求保持宽容度,因势利导。
对于这个项目的各种设计要求,概括起来主要集中在减量提质、限制高度、增加绿化,以及不出现商业广告等具体规定,还有最终提出的 “城市森林”概念。从其中包含的矛盾关系中可以归纳出一系列悖论式的设计题目:如何处理大众空间与政治空间的关系,安静下来做活力?
如何解决园林空间与商业空间的矛盾,隐藏起来做商场?
如何在持续更新的同时保持场所特质,稳定下来续文脉?
还可以表述为更简单的三组矛盾关系:动与静的矛盾,藏与露的矛盾,快与慢的矛盾。这个地方差不多每十年改造一次,到我们这正好又是一个十年。当时我们就在想:我们改造完之后,十年之后又会怎么样?做城市更新需要有这个认知。这个场所的属性,在我们手里是切断还是延续?这没有固定答案,但我的一个基本的认知是,城市是要新陈代谢的,不过作为栖息地,文脉和场所的演化要相对连续和缓慢,与此同时城市的功能和场景则可能快速地迭代。每个复杂问题可能都有一个简单解。矛盾本身可能就是答案。公共空间和商业空间作为主要矛盾,体现在地上、地下空间的割裂。那么,假如只做一件事,就是要把地面打开,这一个动作直接化解核心的矛盾,释放出很多的可能性,把地下空间释放出来,把上下空间连接起来,模糊地上与地下、广场与商业的区分,形成一个完整的场所。“城市森林”所形成的外部围合在特定语境下,对于商业引导并不必然是消极因素,而可能成为独特的前导体验。外部平静秩序、内部饱含活力,闹中取静、欲扬先抑、中隐于市、世外桃源,无论作为性格特征、文化趣味、空间方式都是非常中国化的,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。总之,提供一个诱因,让人进入探究一个不一样的去处。
中国传统园林对我是非常有启发的。我最喜欢北京的颐和园,总能在其中找到空间营造的启示。它是凿池筑山传统最好的案例。我们做的其实也是这样一个动作,挖开地面,堆叠山体,打造一个微缩而抽象的山水空间。启示还是来自场地。西单牌坊有一个特定的主题:“瞻云”。这个词超脱飘渺,动静相生,非常符合这个场所的特征。这个人文意象虽然年代久远,冥冥之中回归,不仅为环境点题,也带出了场所的文脉渊源。借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诗句,以意境化的方式辅助空间的串联和引导。
▲ 西单牌楼“瞻雲” ©CallisonRTKL
由此联想到东单那个“就日”牌楼,虽然已经不存在了,但仍提醒着东单、西单是相对应的两个城市空间。西边有西单更新场,东边有东单体育中心,一静一动,二者都正在改造。这样一个似乎不在项目视线范围的事物,其实也是很有启发性的。北京这座城市一定要从整体去看,不能从局部去理解,所有的事情都有其对应物。
它更像一个景观设计
而不是一个建筑设计
再简单说说设计的过程。从这张图的画风大家可能看出设计的一点文化情结和空间情趣。
▲ 示意图 ©CallisonRTKL
这个项目应该说更像个景观设计,而不是一个建筑设计。建筑化整为零融入到了景观里面。
▲ 示意图 ©CallisonRTKL
早期方案中间建筑的体量更高大,具有一定的标志性,希望能够在长安街上看到,最后证明不可行。设计策略因而从“露”转而为“藏”。
场地上的绿化景观现在已经初步呈现,若干年后应该会更丰满,到那时候建筑可能更隐退到背景里了,但它并不是不存在,而是以一种虚幻朦胧的方式融入了整个场景。
▲ 模型 ©CallisonRTKL
项目的核心是场地中间的下沉广场。之前我们也做过下沉空间,但更多是一个景观空间。最后完成的方案发展出了一个扩大的下沉广场,变成了一个供人活动的公共空间,这是一个关键的转变。真正的建筑空间是围绕圆形的下沉广场在地下一层开始的,两条地铁通道也在这个层面接入。地下二层,是一个完整的环形商业空间,预留了和周边地块的连接通道。
▲ 草图 ©CallisonRTKL
最后一个重要的设计调整是打通了内部的垂直空间,通过这两个天窗引入了两个中庭,把原本封闭的地下二层也暴露在天光云影之下,并在建筑内部打造出大型的户外化、多用途的城市公共空间。这几个在地面不太可见、没有特定用途的空间很可能是这个项目最大的价值所在。
▲ 慢文脉、快内容,慢空间、快场景 ©CallisonRTKL
最后看一下建筑外立面。虽然一个简单的效果示意,但里面还是有很多的想法。材料的组合,自下而上,从质朴的天然石材过渡到高度加工的金属板材,从质感粗糙的到相对抽象、质感光滑的。或用概念化的解释,由实到虚,从沉稳的实体,到若隐若现的光影,从存在到不存在,用材料语言表达“云起时”的意象。
▲ 示意图 ©CallisonRTKL
如果给这个设计策略做一个笼统的概括,那就是:避实就虚,超然物内;化矛盾于无形,融各家于一场。
▲ 西单北大街鸟瞰 ©CallisonRTKL
这个空间是不是符合商业逻辑?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,但肯定不是原来的商业逻辑。按照传统商业逻辑不会有这么大比例的公共空间。这涉及到我们对这些空间的认知和运营。公共空间如何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?
项目更名叫“更新场”,这个“场”还是挺准确的,它不是一个房子,也不是一个园子,而是个场。我们也设想过里面的一些活动、各种各样的场景,它可以发生很多事情。
我们也希望赋予这个场所一定的经典品质,目的是让它能够慢下来,可以更持久,尤其能够和之前的城市空间有文脉上的传承;与此同时,能够适应并支持未来商业场景的快速迭代。这是矛盾,也是可能。两者如能够更巧妙结合,场所的生命力会更强,更有机会承载人们的城市记忆。城市更新和城市记忆的关系是个公共话题,值得反复追问。更新毕竟意味着改变,而记忆也属于特定人群。我问过一些人,你对这个空间有什么记忆?很多人说:以前是我和我的父母、长辈,经常在这边活动。他们对这个场所是有感情的。但是假如我要问他们的下一代,他们可能很无感。那么,“文脉”是对谁说的呢?假如只是对这个场所有记忆的人,记忆是不是只有那一个时段?对未来人的意义是什么?为什么要这个连续性?我肯定是赞成连续性,但是我必须要追问这个问题。
▲ 右图 ©CallisonRTKL
这个项目的建造过程和设计一样,都是一个新与旧的连接,难度远远大于一个平地起来的项目。这是要把一个老房子掏空了,然后在里面长出一个新房子,过程中老房子不能塌,还要为新房子提供支持和保护,再逐步退场。这是一场名副其实而代价高昂的新陈代谢。从建造现场的图片可以看到,这既不是一个新的工地,但又不是一个废墟,建造新的同时,又在拆旧的,很超现实而有象征性的一种状态。
▲ 长安街鸟瞰 ©CallisonRTKL
建言思想汇之刘晓光
合 作 方 :建筑档案